那天是我生活中的一個最黑暗的日子。我覺得我沒有出路了。下班之后，我想回家。不知不覺就走上了回哥哥、嫂子家的路。走了一多半了，我才想起來，那里已經不是我的家了，我回去了算什么呢？我跟他們說那些別人的猜測嗎？我憑什么說這些去傷害這些給了我一個家的人？可是，我能跟誰說呢？會有人相信我嗎？我折回來，往婆婆家走，走到半路上，有一口敞開的下水井，我坐下來。

　　下水井很深很深的，看不見底。我想我要是跳下去，就什么是非都沒有了。可是，我真的沒有這個勇氣。而且，我想到了我的母親，我想她要是地下有知，決不會同意我這樣做。即使我死了，能洗清我的哥哥嗎？

　　我反復地想著這些，最后，我還是決定回家。我要跟我丈夫說清楚，不能這樣冤枉我，讓我們一家人不明不白的。

　　回到家里，婆婆他們已經吃過飯了，看見我回來，誰也不說話。廚房里沒有我的飯，我要吃，只能自己做。你不明白那種感覺，就好像一個犯罪的人，必須要接受所有人的懲罰。我沒吃飯，直接回到我的屋子里。

　　我丈夫還是很晚回來。我坐在床沿上等著他。他一回來，我就告訴他，我有話要說。他不理睬我，坐下聽著。我說我在他之前沒有過男人，也不知道這些都是怎么回事，我母親過世很早，沒有人給過我這方面的教育。

　　我的哥哥們都是好人，待我像一家人，我出嫁了，他們也覺得對得起我母親了。至于別的事情，我沒做過的事情不能放到我的頭上。我丈夫聽我說完了，有一會兒沒說話。他不說話我就不肯睡覺，兩個人僵持著。最后，他說，就這樣吧，反正也是死無對證的事情，就算是我倒霉好了。

　　日后沒有人再提起過這件事，我們的日子就那么平靜地過，和別人家一樣，沒什么意思。那時候開始，我開始寫日記了。結婚不到兩年，我懷孕了，就是我女兒。從我懷孕到45歲那年我丈夫去世，我們兩個人再也沒有過夫妻關系。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，從我懷孕開始就有，我還知道這個女人是誰、住在什么地方，但我從來沒鬧過。我婆婆也知道這件事。曾經有一次，我丈夫晚上沒回家，雨下得很大，好像馬上要來臺風。

　　我跟婆婆說，把孩子的爸爸找回來吧。婆婆忽然很兇地說了，找什么找，找回來有什么好？還不是一樣被人罵烏龜。我什么話也不敢說了。我知道，從我們結婚開始，婆婆就很記恨我，她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，他們全家都覺得是我敗壞了他們的名聲，破壞了她家兒子一生的幸福。

　　你不明白這個為什么有這么大的威力？是啊，你不是那個時代的人。那個時代真的就是這樣。我們廠里就有一個女人，因為下班的路上遇到了流氓，被欺負，流氓逃跑了，她第二天就自殺了。你說她有罪嗎？她沒有。有罪的人是那個流氓，可是在當時，女孩子在嫁人之前如果出了這種事，就是死路一條。雖然我沒有這樣的經歷，但是我的遭遇也是一樣的，比自殺還不如。死掉了，不用看人家的白眼，活下去，每天都要被人在心里瞧不起。

　　我從來沒對我哥哥、嫂子說過這些。這是我心里的秘密。我寫日記，就像寫信給我母親，我告訴她我很難過，要不是為了女兒，我恐怕也會自殺了。難道我就不能證明我被冤枉了嗎？可是，稍微有一點生理常識的人就會知道，上天對女人就是這么不公平，沒有辦法可以證明你的清白！

　　婚姻已經死了，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，小心翼翼地看護她，讓她長大了不要像我一樣不幸。

　　45歲那年，我女兒19歲，剛剛上大學，我丈夫得了喉癌，去世了。他最后的時刻，跟我說了一些話，讓我覺得他也很可憐。他說，他知道我是一個好女人，可是，他沒有辦法讓別人也知道，特別是他母親，他是他母親心頭的肉，任何事情他都依靠他母親，當他把我們結婚那天的事情說了之后，他母親當場就哭了，說為什么他們家這么倒霉。他母親說，如果他要是不能放下我，將來有一天她到了地獄里也要抓住我、懲罰我。

　　他說其實事情特別簡單，就是那張白色的床單，第二天，他母親沒有看到上面有我的血跡。他說，他不能和我在一起，也是不想被母親和外人看不起，但是他也覺得我很可憐，于是就和我生了一個女兒，想讓這個孩子給我作伴。

　　我丈夫去世的時候，我哭得昏過去好幾次。我覺得這一輩子我都不會這樣哭，也從來沒這樣哭過，我哭的是我的一生，大半輩子的委屈。

　　我后來一直沒有結婚，而是和女兒相依為命。多少人勸我，應該再成家，我不是不想，是不敢。我自己還不是最好的教材嗎？我的孩子也是女兒，如果我給她找一個繼父，他會不會以后也像我一樣被人胡思亂想？一想到這里，我就什么希望都沒有了。坦白地說，我也遇到過可以再嫁的人，一個很好的人。可是我最后還是拒絕了。我覺得我可以跟他很親密，但是不能結婚，不能讓他走進我和女兒的小天地。

　　我常常到他家去，休息的日子，還有平時下班之后，我給他做飯吃、煲湯喝，但是我從不住在他那里。照理說，我們都是單身，即使偶爾一起過夜，也不算什么。可我就是不能接受。明明是談戀愛，總像做賊一樣。他也覺得很不好。我把我以前的經歷慢慢告訴他，他就理解了。他說，我們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，只有我們最了解這意味著多大的心理傷害。他是一個好人，不勉強我，不為難我。

　　我一個人供女兒讀書，很辛苦，他幫助我。我的女兒是個很懂事的孩子，她接受了現代的教育，很開明，她說媽媽如果愿意和叔叔結婚，她支持。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。還是這個男人說了，他說我們都老了，也不一定非要結婚，兩個人成為最要好的老朋友，互相照應，也蠻好的。女兒以為是這個叔叔沒有再婚的意思，慢慢也就不提了。

　　我對女兒的教育是很開放的，雖然我深受他爸爸那種思想的傷害，但是，我覺得女兒應該比我的命運好。這個時代允許她有條件地選擇男朋友，我尊重她。我們母女無話不談。女兒曾經問過我，如果她在結婚之前和男朋友一起住，我會不會反對。我當時說，只要她認為感情到了這一步，而且確定自己不會后悔，那么我不反對。女兒說，那我們要是最后分手了呢？我說，分手了也很正常，結婚了還有可能會離婚呢。

　　那天，女兒突然問我，如果爸爸沒有去世，你們會不會離婚？可能女兒的話觸動了我，我差一點流淚。鎮定下來，我問女兒，為什么覺得我會和爸爸離婚。女兒說，不知道為什么，就是覺得你們不合適，你好像在忍耐什么。

　　我覺得女兒是大人了，也許她應該了解他的父親和母親。我把我的經歷簡單地給女兒講了一部分，女兒聽著就哭了。她說，媽媽你太可憐了，你最好的時光，是一個人熬過來的，我一定會對你好的，如果不是為了我，你也不會忍耐爸爸這么多年。我們也說到了后來我遇到的這個叔叔，他曾經在我經濟困難的時候資助我的女兒上學。

　　女兒問我，你為什么不和叔叔結婚呢？我說我不想她重復我的過去，一想到因為我是跟著母親改嫁的孩子才有了那么多遭遇，就舍不得讓女兒也成為這樣的人。我說媽媽老了，對婚姻和感情都看開了，媽媽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兒能幸福，找到一個真正珍惜她的人，不管她是什么樣子，有什么過去的經歷，都把當成寶貝和一生的伴侶。

　　我現在和女兒、女婿住在一起，我給他們帶孩子，他們也有了一個小女兒。我常常想，在我年輕時候，女人的命運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，到了我女兒，已經不是這樣了，到了我的小外孫女長大了，一定會更好的。

　　我很遺憾，在我正是很好的年華，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愛情，那并不是我的過錯，也不是我丈夫的過錯，那是一個時代的人的觀念的過錯，我希望這樣的時代能真的一去不復返。我付出了一生的代價，為了一樣根本不存在的東西，這種不公平不應該再發生在今天的女孩子們身上了。